文/一叶知秋
挂在墙角的钟是方的,周遭一圈黯黯的胡桃木框子,面子是素净的乳白,像一片凝固了的牛乳。罗马的数字,却是黑的,十二个沉默的、工整的符号,远远地站着,守着中央那一点金属的秒针,滴答,滴答,走它那永无疲倦的圆舞。它的步履是那样均停,那样冷静,那样不容置疑。我看着那枚亮闪闪的针尖,从“Ⅻ”滑向“Ⅰ”,又从容地踱向“Ⅱ”、“Ⅲ”……它仿佛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史官,用最简洁的笔法,记录着这人世间最公开,也最私密的岁月流逝。日光在它的脸上慢慢爬过,由清冷的莹白,转为温暾的淡黄,它只管走着,全不理睬。
我的茶案就在这钟的下方,是另一片小小的疆域。案上摊着稿纸,旁边一盏清茶,已没了多少热气,只幽幽地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烟。我握着笔,却不是在记录那均停的“滴答”。我的世界,是方块字的世界,是情绪的、意象的、无规律的漫游。一个词,可以沉吟半晌,譬如茶味在舌尖的回甘,总要些时间,才能品出那隐秘的层次;一段思绪,又可以如泉奔涌,洋洋洒洒,顷刻间便染黑了半张素笺。我的时间,是潮汐,是风,是忽而凝滞的深潭,是忽而跌宕的飞瀑。它没有刻度,只有节奏。
展开剩余76%钟的时间,是一条笔直的、无限延伸的线,向着一个名为“未来”的尽头,义无反顾地射去。它属于公式,属于契约,属于车轮与齿轮的咬合。而我的时间,是一团晕染开来的墨,在这方寸的纸上,自在地舒卷,回旋。它没有过去,也无所谓将来,只有当下这一刻的饱满,与笔尖的沙沙声互为呼吸。
我偶尔从文字的迷宫里抬起头,恰看见那秒针正指在“Ⅵ”上。我们便有了这刹那的、无言的相对。它似乎在问:你这半晌,又走到了哪里?我答不出。我的路程,无法用它的标尺来衡量。我或许只在方寸之间,反复徘徊,但心中的山水,已跋涉了千里万里;我或许下笔千言,看似走了很远,实则仍在原地,打磨着一个最初的念头。它度量不了我眉间的颦蹙,也度量不了我唇边的微笑,这些,都是我生命里最真实的、却无法被计量的资产。
它走它的路,我写我的文。它不为我而匆忙,我也不为它而滞缓。我们共享着这一片空气,这一束光,却活在截然不同的律动里。这真好。这是一种互不侵犯的尊严。
曾几何时,我们却总想着,拿自己的尺,去丈量别人的路。用世俗的“滴答”,去苛责一颗徘徊的心,谓之曰“懒惰”;又或用内心的“潮汐”,去嘲讽那线性的奔走,鄙之曰“麻木”。这何尝不是一种粗暴?人与人的相处,大抵也如这钟与我的默然相对罢。各有各的轨迹,各有各的悲欢。你的热闹,是他的寂寞;他的稳定,是你的束缚。哪里有什么对错呢?不过是纬度不同,节律各异罢了。
不知几时,案上的烟雾早已绕散,茶壶里反复烧开的水也彻底凉了。稿纸上的春秋,终于落下了最后一个句点,窗外,雨点依旧飞扬,入秋的凉意更深重,天地遵循着它们自己的规则,唯一均衡不变的是墙上做圆弧跳动的时针。我搁下笔,舒一口气,感到一种从内里生发出来的、圆满的倦意。当那壁上的钟,“当当当”地敲了起来,是那三声清越孤立而悠扬的脆响。它走到了它此刻应到的位置,我也完成了我此刻想有的诉说。
我们依旧在同一个房间里,依旧在彼此的眼角余光里。它没有欠我一段清闲,我也没有欠它一篇文稿。我们只是共同印证了这一段光阴的存在——它以它的方式,我以我的。不管身外世界同度的冷暖,在这片刻时间,偏钟与我,无言的共存,各自清欢,互不纷扰,便是这烦躁人间最温柔、最和谐的哲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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